绍良书话听老人家品美味了

作者：辛德勇

晚近以来，通行把专门讲旧书的文章，称作“书话”，这大概是从古代的诗话、词话移植过来的用法。诗话和词话是以诗词鉴赏为主体，书话的内容，则要丰富很多。虽然品味鉴赏书籍同样也是书话的主流，但单纯表述这方面内容的书话，只是众多书话类型当中的一种。除了品味鉴赏之外，书话的内容，至少还包括有考述文献的版本源流与阐释典籍的文献价值这两大方面。

以上三大类内容，在现代书话当中，会有多种不同的体现形式，有的只单纯表述其中一类内容，有的是组合其中两类内容，还有一些则是会把这三类内容融合交织成为一体，乍看起来，纷纷纭纭，似乎不太容易识别门道。不过，假若按照作者的属性来区分，或许也可以将书话划分成为文人书话和学者书话两大类型。二者相对而言，文人书话，意在表露情趣，因而侧重品味鉴赏，写好这类书话，难度主要在于文笔；学者书话，意在叙说知识，因而侧重考述版本源流，或是阐释文献内涵的意蕴，写好这类书话，难度首先在于学识。

绍良先生这本书是学者的书话，而且是大学者的书话。这本书话集包括有“红学”、古墨、话本、说、戏曲、唱本、佛经、佛像、民间宗教、占卜、饮食、物价等等众多知识领域的内容，既博且通。即使是在同辈博学的学者当中，似乎也再没有其他什么人，能够触及如此广泛的范围，并做出这样具体的论述；至于我辈后来者，学养先天不足，大多只能勉勉强强地去走某一领域“专家”的路数，像这样广博的局面，实在可望而不可及。专业的文史学者阅读绍良先生这些文章，自然如饮甘露，或者为相关研究提供直接的帮助，或者用以扩充辅助的知识，还有更多的学者，或许只是将其作为紧张工作之余一种清雅的消遣。然而，学者写书话，也并不都是或者说并不只是以这一小部分专业工作者作为读者对象，一篇成功的学术性书话，普通的文史爱好者，同样乐于接受并能够从中获取丰富的知识。绍良先生已经发表过的这类书话文章，就受到了学术界以外许多读者的欢迎。[NextPage]

当年顾炎武谓文须有益于天下，贬斥文人者流，不遗余力，每每引述宋人刘挚告诫子弟之言，以为士子一旦自命为文人，其人便略不足观。亭林先生此语，乃是惩于明末学风空疏、文章轻佻以致倾覆江山社稷的伤痛，有感而发，自是一时过激之言。而今躬逢盛世，四海歌舞升平，赏析美文，如同品味淳酒清茶，本是人生一种享受，若得珍本秘籍与妙笔佳文两陈其美，谁又何乐而不受之？况且亭林先生本人，初非不能文者，亭林先生且谓凡不能撰作悦人之巧言美文，则“不足以为通人”，只不过他自己硬是要施展天下大勇，公然宣示说虽其能之亦不为之而已。事实上，所谓美文，形式应不仅局限于晚明小品那一路，亭林先生的文章，本堪称一代佳作。以文词优长著称的当代大藏书家黄裳先生，在论述清代版刻形式时曾经比喻说，软体写刻本美则美矣，但看多了，便犹如吃多了奶油食品而使人发腻。若是以清代的版刻形式来作比喻，晚明小品式的笔法，便颇近似于软体写刻本书籍；而我读绍良先生的文章，似即有若观赏上乘方体字刻本，更耐人品味，借用黄裳先生讲版刻的话来形容，其精雅的气息，疏朗的格局，所传递给人的愉悦，实际是要超出于软体写刻本之上的。这是与江南园林式曲径幽廊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景象，除了起码的基础知识以外，欣赏它也需要有相应的心绪。

测定一下它的序列 谈论典籍藏弆和文献源流的书话，其情趣可以更多地寄寓于作者所关注和讲述的书籍当中，有充实的内容可说，不必纯粹靠打点文字来装扮文章，这是藏书家和文献学家在客观条件上优于普通文士的地方。绍良先生是一位参透悟明人生的智者，收藏和研究古籍亦一如其处世、读书，总是超乎于流俗的喧嚣之外，享受着自己独有的发现与宁静中的喜悦。绍良先生藏书，不大留意主流藏书家竞相购藏的佳椠名刊，而更侧重于鲜少有人过问的各色社会生活史料性读物。这样的收藏趣味，是基于广阔的学术视野。绍良先生关注古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因应了“世事洞明皆学问”那句老话。阅读绍良先生留下的这些书话，就像听老人家品评各色美味小吃，使我们得以一一领略其独家特色。

人生需要超越很多东西，才能养成绍良先生这样一种情趣。藏书需要逐渐提升境界，读书作文也需要不断提升境界，安身立命更需要提升境界。绍良先生曾经在一首诗中，这样表述过他的人生境界：“云雾永无尽，波涛苦相缠；唯以闲适情，一切听自然。得失不萦心，名利皆夙缘；挥手归去来，生死两忘筌。”我想，用心去读绍良先生的书话，潜移默化之间，或许会帮助那些自觉提升境界的人，多忘却一些世俗的东西，逐渐淡出于名利场之外。

（：李明达）